芙蓉国(下)_第九十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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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九十章 (第4/4页)

的,你不应该包庇他。”卢铁汉觉出顾翔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脸上,他便用病恹恹的呆滞神情应付这一切。顾翔背起手在床头又站了一会儿,最后说道:“好好想想吧。省里已经做了安排,对你们整个地委、地革委的机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普查笔迹,一定要把这个人追查出来。可能这还不是一个人,这个材料涉及山西、陕西很多地方农村的情况。”

    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走了,卢小慧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,抓住父亲的手问道:“怎么办?”卢铁汉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说道:“没办法。小龙已经当不起第三次反革命了。”

    父女俩陷入沉默。儿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,一旦被揪出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这和反工作组不一样,和在农村时被关押批斗了一阵也不一样,这是一个经江青批示已经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。卢小慧说:“爸爸,您就说这是您收到的一份邮局寄来的匿名材料。”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,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,他知道这种幼稚的说法是无济于事的。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:不是将儿子交出去,就是自己承担一切。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,他或许会让儿子自己去承担责任;八年过去了,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更小、更嫩弱了,他绝对承受不了这顶反革命帽子了,许多罪行轻得多的人都被枪毙,何况这份如此“反动”的材料!自己毕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,牺牲自己保全儿子还是值得的。正是从这个念头闪过开始,他真正觉出自己已经不行了。他在恍惚中看着卢小慧说:“告诉哥哥,他身边如果还有这份材料的复写稿,一定销毁。”卢小慧点了点头。停了一会儿,他又说:“告诉他,一定不要冲出来认账。”卢小慧又点了点头。卢铁汉闭上眼说道:“叫小龙和小刚来吧。”卢小慧凝视着他,泪水夺眶而出,她一定听出了这里含义,但她控制住自己,擦着眼泪跑出去打电报。

    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为儿子做这件事,卢铁汉感到十分安慰。他看着窗外的一排杨树在秋风萧瑟中抖擞着,便想,自己如果能成为一棵大树,让儿女们在下面得到庇护,一定很幸福。

    当卢小慧打完电报从邮电局跑回来时,卢铁汉已经昏迷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卢小刚从外地匆匆赶来,风尘仆仆地扑进病房。看到卢铁汉鼻子上插着输氧管、手臂上插着静脉输液管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,他一下跪在床头,连连叫着“爸爸”卢铁汉一动不动,没有任何反应。卢小刚将头埋在父亲手臂上哭了一阵,抬起头问卢小慧:“哥哥呢?”卢小慧说:“我拍电报了,还没到。”卢小刚在难过中多少有些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安慰,他开始关心和负责起医疗抢救的事情。他把主治大夫找来了,将医院院长也找来了,希望他们再想想办法,制定新的抢救方案。无论他态度如何急切而强烈,院长和大夫们都为难而耐心地告诉他:一切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了,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。卢小刚说:“那能不能送北京去抢救?”院长和大夫们回答:“你只要稍微挪动一下,他就可能断气。”卢小刚像是困兽犹斗,站一站又走一走,走一走又站一站。院长和大夫们都走了,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额头,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双手撑在大腿上,身子前倾地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着。卢小慧在一旁默默地坐着。卢小刚问:“哥哥怎么还不来?”

    卢小慧说:“不知道,我拍的都是加急电报。”卢小刚看到父亲双手被用绳子绑在床上,问道:“为什么绑着?”卢小慧说:“他其实不动,怕万一动了,把输液针头碰掉了。”

    兄妹俩从上午守到下午,隔一会儿就趴在父亲耳边呼叫一阵,卢铁汉却始终昏迷不醒。

    到了晚上,卢小刚说:“哥哥怎么还没来?”卢小慧看了看他,说:“我又打过一次电报了。”

    兄妹俩在病房里守了一夜,第二天又守了一天,无论如何呼唤,父亲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,只是从医生护士们的检测中知道,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。兄妹俩面对面坐在床边,守着被一根根管子供养着最后生命的父亲,隔上一会儿,便不存任何希望地呼唤一阵,都没有引起父亲的任何反应。第二天又过去了。

    到了第三天的傍晚,病房门被冲开了,卢小龙扑了进来。卢小慧站了起来,卢小刚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哥哥。卢小龙简单听完卢小慧的介绍,来到父亲床头。他看了看输氧管、输液管,又轻轻摁了摁父亲裸露的手臂,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边叫道:“爸爸,我是小龙。”

    卢小刚在一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。让卢小刚和卢小慧吃惊的是,父亲对这一声呼唤有了反应,他慢慢睁开了眼,一双凸起的眼珠有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。卢小龙凑过脸去,说道:“爸爸,是我,小龙。”卢铁汉盯着卢小龙辨认了一会儿,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,他似乎想说什么,卢小刚和卢小慧也都俯身凑了过去。卢铁汉盯着卢小龙,又慢慢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卢小刚和卢小慧,最后,目光又直愣愣地落在卢小龙脸上。卢小龙说:“爸爸,我是小龙,您要说什么?”

    卢铁汉挣动着被捆住的手,卢小龙连忙解开他的一只手。卢铁汉伸手去拔另一只手上的输液管,这个动作还没有做完,整个身体一下松下来,手臂落在了床上,合上了眼。

    他死而暝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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